好課推薦,掃碼了解 據(jù)《紐約時報》、路透社等媒體報道,加拿大著名作家、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愛麗絲·門羅(Alice Munro)當?shù)貢r間13日晚在加拿大安大略省去世,享年92歲。 據(jù)報道,自2009年以來,門羅的健康狀況一直在惡化,她接受了癌癥治療,但仍在堅持寫作。 報道稱,門羅的作品被廣泛認為是“無與倫比”的,其中多聚焦于處于不同人生階段的女性如何應對復雜欲望,吸引了新一代讀者。 報道介紹,愛麗絲·門羅被稱為“當代短篇小說大師”,其代表作品有《逃離》《快樂影子舞》《愛的進程》。 文 | 愛麗絲·門羅 一天晚上,我在熨襯衣時想到了一條解救自我人生的出路。這條出路簡單卻大膽。我丈夫正在客廳里看電視,我走進去對他說:“我想我應該有一間辦公室?!?/br> 這聽起來簡直是異想天開,就連我本人也這么覺得。我要一間辦公室來做什么?我已經(jīng)有了一棟房子,它舒適寬敞,面朝大海;不論吃飯、睡覺、沐浴還是聚會,它都提供了合適的空間。我還有一個花園;一點也不缺地方。 不是這樣的。不過對我來講,公開說出如下的話可不容易:我是個作家。這聽上去不大好。太夸張,也太虛假,至少難以讓人信服。換個說法吧。我寫作。這么說是否會好些呢?我努力嘗試寫作。這下就更糟了。虛偽的謙遜之態(tài)。那該怎么說呢? 無所謂。不管我怎么說,這些言辭都創(chuàng)造了一種沉默的空間,成為暴露隱私的微妙時刻。但大家還是挺客氣的,沉默很快就被那些關切友好的言辭化解了,他們五花八門地講了好多表示贊賞的話,什么“這太了不起了”“對你來說可真是件好事”“噢,這太叫人感興趣了”。他們還興致勃勃地向我尋根究底:你在寫什么呀?小說,我回答。直到這時,我一直都是漫不經(jīng)心地,甚至多少有點輕率地忍受著這種屈辱,這在我是很少見的,他們那種可以被察覺到的驚愕又總是一再被這些現(xiàn)成和圓滑的客套話所掩飾——不過,用來安慰人的漂亮話至此也就用盡了,他們最后只能說一聲“啊”! 這就是我想要一間辦公室的理由(我對我先生說):在里面寫作。我立馬意識到,這聽上去像是一個過分的要求,一次罕見的自我放縱。誰都知道,寫作得要一臺打字機,或者至少得有支鉛筆、一些稿紙、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在我臥室的一隅,這些東西我全都有。可是眼下我還想要一間辦公室。 即使真的有了一間辦公室,我會在里面寫作嗎?這一點就連我自己也不太有把握。說不定我會坐在那里,眼睜睜瞪著墻;縱然如此,我也是樂意的。我喜歡的恰好就是“辦公室”這個詞的發(fā)音,它顯得莊重、靜謐、舉足輕重且意味深長。不過,我并不想對我丈夫提及這一點,所以我干脆做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辯解,據(jù)我回憶,我是這樣向我丈夫陳述理由的: 對男人來說,家自然是再好不過的工作場所。他可以把工作帶回家來做,有地方專門為他騰出來;整棟房子也得跟著重新安排,使他對周圍的環(huán)境盡可能滿意。不論是誰,一眼就能看出他在這里工作。他不需要接電話,不需要尋找丟失的東西,不需要為哭鬧的孩子操心,也不需要去喂貓。他可以關緊房門。假設(我是這么說的)一個當媽媽的,她要是把自己鎖在房間里,而孩子們明明知道她就在里面,那會怎么樣呢?對孩子們來說,光是想想都難以容忍。一個女人,愣愣地坐在那里,茫然地凝視著一片不屬于她丈夫和孩子的地方,這往往會被看作有違人情。所以一棟房子對女人來說是不同的。女人跟男人不一樣,男人可以走進房子,辦完事了就從房子里出來,而女人就是這棟房子本身:兩者密不可分。 (這都是實話,盡管像往常一樣,為了爭取一些我恐怕不該得到的東西時,我總是加強說話的語氣和情緒。在某些時候,多半是在春天凄風苦雨的漫漫長夜里,冷冰冰的球莖正含苞待放,遠處的光線太過黯淡,還不足以漂泊過海。我已經(jīng)打開了窗戶,感覺整棟房子都縮回成一大堆木材、塑料和那些構成它的簡陋材料。房子里的生命也消退了,只留我暴露在外,兩手空空。但我體會到一種猛烈而無法無天的顫抖,那是由自由帶來的,由一種殘酷而完美到我如今難以承受的孤獨所帶來的。這時我才知道,在其余的時間里,我總是受到庇護和阻礙,始終感到溫暖而被束縛著。) “要是你能找到一間夠便宜的房間,就去吧?!边@就是我丈夫?qū)Υ说娜看饛汀K幌裎?,他對任何事都無須多加解釋。你常常能聽到他說“他人的心就像一本合著的書”這樣一類的話,事后也沒有收回之意。 在當時,連我自己也認為這個愿望難以達成。在我看來,這個愿望說到底實在太不合理了,他也許壓根兒就不會同意。若是我想要一件貂皮外套,或者一條鉆石項鏈,幾乎都要容易些——這些才是女人要的東西。孩子們得知我的計劃后都明顯懷疑起來,對此事也并不上心??晌疫€是來到了離我們家兩個街區(qū)遠的商業(yè)中心,好幾個月以來我一直在注意這兒,我看到一幢大樓的門窗上貼著幾張“出租告示”,但并沒有想過它們會和我有關。大樓里面開設著一家藥房和一家美容院。登上樓梯時,我有種完全不真實的感覺。租用辦公室這樣的事肯定很復雜:你不能只是敲敲空房子的門,等著有人放你進去;要想辦成這樣的事,得通過一些渠道。再說,房東的要價往往也高得嚇人。 然而事實證明,我甚至連門都沒敲一下,一個女人就從一間空辦公室里走了出來,她拖著一臺真空吸塵器,用腳把它推過大廳,朝門口走來,很明顯,那大廳通向大樓后部的公寓。她和她丈夫就住在這套公寓里,他們姓馬利。他們就是這幢大樓的業(yè)主,想把大樓的辦公室租出去。她對我說,剛才正在打掃的那幾間屋子是留給一個牙科醫(yī)生做辦公室用的,所以我不會感興趣。不過她愿意帶我去看看另一個地方。她把吸塵器放到一邊,拿來了鑰匙,請我到她的公寓去。她說她丈夫不在家,我不明白她說這話時為何要嘆氣。 馬利太太頭發(fā)烏黑,相貌精致,大約四十出頭,雖然衣著邋遢,但風韻猶存;她薄薄的嘴唇上抹著鮮潤的口紅,看上去嬌嫩而腫脹的雙腳上穿著一雙粉紅色羽絨拖鞋,隨性地體現(xiàn)了她的女性氣質(zhì)。她總是逆來順受,身上散發(fā)著一股疲憊而憂心忡忡的氣息,這說明她一生都在無微不至地關心著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時而精力充沛,時而脾氣乖戾,時而喜歡黏人。關于這一點,我究竟在開始時看出了多少,日后又明白了多少,這當然很難說清。不過我確實認為她不會生孩子,生活的重擔不允許她有孩子,不論是什么重擔都不允許,這一點我沒有看錯。 我所在的等候室顯然是間客廳兼辦公室。我首先注意到的是擺放在桌面、窗臺和電視機上的船舶模型——大型帆船、快速帆船和“瑪麗女王號”游艇。沒有船舶模型的地方放著盆栽植物和一大堆雜七雜八的所謂“男性”裝飾品—瓷鹿頭、青銅馬以及用笨重的、有紋理的材料制成的閃閃發(fā)亮的大煙灰缸。墻上掛著好多嵌在鏡框里的相片和學位證書之類的東西。其中有一張是獅子狗和斗牛犬的合影,它們分別穿著男性和女性的服裝,沮喪尷尬地擺出一副親熱的姿勢。照片上橫著寫有“老朋友”三個字。不過,整個房間里最為突出的是一張嵌在鍍金相框里、有專屬燈光的肖像:這是一個長相英俊、滿頭金發(fā)的中年男子,他坐在辦公桌后面,身穿西裝,看上去十分富態(tài),紅光滿面又愜意。我還得補充一句,也許這是我事后才認識到的,這幅肖像也明顯暴露出這個男人在他所扮演的角色中心神不寧、缺乏信念,他這樣持不懈地向所有人展示著自己,這種傾向發(fā)展下去勢必導致禍患。 馬利夫婦不重要。我一看到那間辦公室就想要它。它比我所需要的大一些,被分隔成目前這個格局,倒是挺適合做醫(yī)生辦公室的。(馬利太太遺憾但又含糊地說,原先這里有過一個按摩師,在離開了。)墻壁陰冷而光禿,顏色白中帶灰,以免刺得人睜不開眼睛。既然馬利太太坦誠地告訴我當下這里顯然沒有醫(yī)生要來,過去一段時間里也沒有來過,我便提出月租二十五美元的價格。她說她得和她先生商量一下。 第二次來時,他們接受了我提出的租金,同時我也見到了馬利先生本人,我又把對他妻子說過的話重復了一遍,我不會在正規(guī)上班時間里使用這間辦公室,只是周末或晚上偶爾用一下。他問我租這間辦公室做什么用,一開始我還在猶豫是否應該告訴他 要在這里做速記,但后來我如實相告。 他愉悅地聽進了我的回答?!鞍?,你是一位作家?!?/br> “嗯,是的,我寫作?!?/br> “那么,我們會盡力保證你能舒服地待在這里,”他爽快地說,“我也是個有很多愛好的人。所有這些船舶模型都是我在業(yè)余時間里制成的,它們可以讓我終日緊張的神經(jīng)松弛一下。每個人都得有個放松神經(jīng)的消遣。我敢說你也一樣?!?/br> “差不多?!蔽覉詻Q贊同,甚至為他用并不較真的寬容態(tài)度來看待我的行為一事而感到寬慰。至少他沒有問我的孩子們由誰來照看,我丈夫是否贊成,我原以為他八成會提出這些問題。十年,或許十五年的漫長歲月已經(jīng)征服了照片中的這位人物,使他得脾氣溫和、體態(tài)臃腫。他的臀部和大腿上驚人的脂肪堆積讓他做什么動作都喘著氣,肥肉好像被抖動的枕墊,讓他像家族里的女長輩一樣行動不便、周身不適。他頭發(fā)上和眼睛里的光澤都已消退,面容模糊,原先那種最突出的和藹可親的表情也已消失殆盡,最后成了一個卑怯謙恭、常年疑神疑鬼的人。我沒有仔細觀察他。我犯不著為了租一間辦公室擔負起結識更多人的責任。 周末我搬了進來,沒讓家里人幫忙,盡管他們肯定樂意出力。我?guī)砹宋业拇蜃謾C、一張折疊方桌和一把椅子,還有一張小木桌,我在小木桌上放了一個電爐、一個水壺、一罐速溶咖啡、一把匙子和一個黃茶缸。這就是我的全部家當。我心滿意足地打量著光禿禿的墻壁,思忖著這些精簡又必需的家具給我?guī)淼牟凰惆嘿F的尊嚴。何況還顯而易見地減少了大量打掃、清洗以及擦拭的麻煩呢。 馬利先生看了這番境況卻不太愉悅。在我安頓好之后不久他就來敲門了,說有幾件事要向我說明一下——我不用房間外的那盞燈,所以得拆下來,還有暖氣片和如何使用窗外遮篷的事,等等。他以憂郁而神秘的眼神環(huán)視著房間里的每一樣東西,然后說,這地方對一位女士來說實在太不舒服了。 “對我來說這兒足夠完美了?!蔽艺f,我本想說些讓他喪氣的話,但沒這么做,因為我對那些莫名不太喜歡或者干脆不想認識的人總要講點情面,有時還要故意裝得彬彬有禮,傻乎乎地希望這樣他們就會乖乖地走開,不來煩我。 “你坐著等待創(chuàng)作靈感來臨時,需要一把舒服的安樂椅。我樓下地下室里就有一把,自從我母親去年去世,存放在那里的東西五花八門的。地下室的角落里還放著一卷地毯,它白白擱在那里,對誰都沒用。我們可以把這地方好好收拾一下,讓它對你來說更像自己的家?!?/br> 不過說真的,我說,說真的,我挺喜歡它現(xiàn)在這個樣子。 “要是你想掛窗簾的話,材料的費用我來付。這兒總得有點色彩才好,我擔心你老在這兒坐著會不會鬧出病來?!?/br> 哦,不會的,我笑著說,我保證不會生病的。 “你如果是個男人,那就另當別論了。女人要的東西總是得舒服一點的。” 于是我站起身來,走到窗前,透過活動百葉窗的板條,俯視星期日空蕩蕩的街道,借此避開他那張大胖臉,那一副指責人的脆弱模樣。我試著用一種很冷淡的腔調(diào)說話,我在自己的腦海里能聽到這種腔調(diào),但要我從這張膽怯的嘴里發(fā)出這種腔調(diào)可就太難了。“馬利先生,請您別再為這件事糾纏我了。我說過這兒很適合我。我想要的都有了。謝謝您告訴我燈的事?!?/br> 這話的效力讓人震驚,足以讓我抬不起頭來?!拔艺鏇]想要糾纏你,”他一板一眼地說,語氣冷淡而憂傷,“我只是為了讓你舒服一點才提出這些建議的。假如知道我礙了你的事,我早就走開了。”他走后,我覺得舒暢多了,甚至還為自己的勝利感到有點興奮,盡管依然為事情結束得如此輕松而心懷愧意。我跟自己說,對他這樣的人,遲早得給點難堪,從一開始就讓這類事了結更好。 接下來的周末,他又來敲我的房門。他謙遜的表情過于夸張,簡直足以看成是對我的嘲笑,不過從另一種意義上說,那種謙遜又是真的,反正連我自己都糊涂了。 “我一分鐘都不想耽誤你,”他說,“我從沒想要當個討厭鬼。我只是想來告訴你,上次冒犯了你我很抱歉。我特來向你致歉。我?guī)砹艘患《Y物,希望你能收下?!?/br> 他帶來了一盆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葉片光滑、茂密,花盆用粉色和銀色的箔紙裹著,顯得過分考究。“說真的,”他一面說,一面把這盆植物放在我房間的一個角落里,“我可不想在你我之間造成反感。都怪我不好。我考慮過了,你也許不會接受家具,但一小盆長得挺討喜的植物又有什么呢,它會為你的房間增色不少?!?/br> 此刻,我不可能告訴他我不想要植物。我討厭室內(nèi)盆栽。他還告訴我怎樣照料這盆植物、隔多久澆一次水等等。我向他道了謝。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些什么呢。在他的道歉和禮物的背后,他心里肯定明白我的手足無措,甚至為此而暗暗高興,這點讓我非常不爽。他滔滔不絕地說著什么“反感”“冒犯”“道歉”。我一度試圖打斷他,我本想告訴他,我早就在自己的生活里準備好一塊地方,不讓好感或反感之類的東西闖入,而且事實上在他和我之間壓根兒就沒有必要討論什么感情不感情的??墒窃挼阶爝?,又完全說不出口。我怎么能在公開場合同一個一心想跟我表示親昵的人發(fā)生正面沖突呢?再說他那盆用光面紙裹著的植物也弄得我有點不知所措了。 “寫作進行得怎么樣了?”他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問,仿佛我們之間種種不愉快的分歧已經(jīng)全被撇在了一邊。 “哦,跟平常差不多?!?“那好,要是你寫作時缺素材的話,我這里有的是。”停頓?!翱晌也挛以谶@里一定耽擱你不少時間了。”他用一種令人厭惡的輕松語調(diào)說。這是一次考驗,而我竟敗下陣來。我微微一笑,兩眼被那盆異常動人的植物給吸引住了。我回答說不要緊。 “我剛才正好想起了那個家伙,那個在你搬來之前住在這兒的按摩師。你都能寫一本關于他的書了?!?/br> 我擺出一副傾聽的架勢,兩只手也不再去把玩那串鑰匙。如果說膽怯和偽善是我的兩大惡習,那么好奇心無疑是第三個。 “他在這里干得不賴。唯一的問題就是他的‘按摩’方法比書上列得還要多。哦,他哪兒都‘按摩’。他搬走之后,我就上這兒來了。你猜猜我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隔音設備!整個房間全隔音的,這樣他在進行‘按摩’時就不會打擾別人了。你坐在這里寫書的這間辦公室正是他那個房間。 “我們剛開始知道這事情是因為有天一位女士來敲我家的門,希望我能給她一把他辦公室的鑰匙。他把自己鎖在房里不見她?!?/br> “我猜他對治療那個女人的特殊病癥感到不耐煩了。我估計他大概覺得他一直都在為她的病忙個不停,時間也夠長的了。你知道,這位女士年紀也不小了,而他還只是個青年男子。他有一個年輕的好妻子和兩個你肯定樂意見到的最漂亮的孩子。如今世上總是會發(fā)生一些骯臟的事。” 我費了些時間才悟出其中的道理,他對我說起這件事并不只是為了說長道短,而是以為作家一定會對這類事情特別感興趣。在他的觀念里,寫作和淫蕩之間一定有某種隱隱約約、耐人尋味的聯(lián)系。盡管這種觀念似乎是如此過時,如此幼稚,也不值得我浪費精力去駁斥。我現(xiàn)在總算明白了,為了我自己而不是為了他,我必須避免傷害他。我之前以為只要言行粗魯一點就可以解決問題,那真是犯了個大錯。 下一件禮物是一把茶壺。我堅持說我只喝咖啡,讓他把茶壺送給自己的太太。他卻說茶更能安神,還說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我跟他一樣,也是個神經(jīng)緊張的人。茶壺的表面有一層金色涂料,還有玫瑰花圖案,縱然它的外觀極其丑陋,可我知道它并不便宜。我把它擺在桌子上。我也繼續(xù)照料那盆植物,它在我房間的一角俗不可耐地茁壯成長。我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么。他又給我買了一個非常奇特的廢紙簍,八面全寫著漢字;他還給我那把椅子買了個泡沫橡膠靠墊。我鄙視自己屈服于他的訛詐。說實在的,我甚至一點也不憐憫他;但我就是擺脫不了他,擺脫不了他那種諂媚的欲望。他本人也很清楚我的容忍是被他收買過去的, 在某種意義上,他一定還因此而恨我。 他在我辦公室里賴著不走的時候,就跟我聊起他的身世。我立即意識到,他在我面前吐露自己的人生顯然是希望我把這些寫下來。當然,他也許曾向很多人談起過這些,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可對我嘮叨這些生平瑣事似乎是出于一種特殊的需求,甚至是一種迫切的渴望。他的一生跟大多數(shù)人一樣,也是坎坷不平的;他以前信得過的人也曾辜負過他,他所依靠的人也曾拒絕向他給予幫助,那些受過他精神上和物質(zhì)上幫助的密友也曾背叛過他。其余一些人,只不過是些陌生人和過路人,有時也無緣無故地以各種新奇獨特的方式折磨過他。有時他甚至還受到過生命威脅。此外,由于他的妻子體弱多病,脾氣反復無常,這也很傷他的腦筋。他能做些什么呢?他揚了揚手說:“事情怎么樣你看得很清楚。不過,我到底還是活下來了?!彼聪蛭遥谂挝視馑倪@一說法。 我開始習慣躡手躡腳地走上樓梯,打算不發(fā)出一點聲響地用鑰匙打開房門;這樣做自然很蠢,因為我沒法不讓打字機發(fā)出聲響。我的確考慮過干脆手寫算了,并且還不停地想擁有那個該死的按摩師的隔音設備。我跟我丈夫談過這個問題,他卻認為這根本算不上什么問題。告訴他你很忙,丈夫說。實際上,我確實跟他說過這樣的話;他每次來到我的門前總要帶些小禮物或送點什么東西,他問我一切可好,我回答說,今天我很忙。啊,那么, 他說,他絕不耽誤我一分鐘,說著就輕易地穿門而入。正如我曾經(jīng)說過的,他其實一直都明白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我是多么怯懦地想要擺脫他。他明明知道,卻毫不在意。 一天晚上,我回家后突然發(fā)覺一封打算寄出的信落在了辦公室里,于是返回去取信。我從街上就看到我辦公室的燈亮著。接著,我看見他正彎著腰趴在我的折疊桌上。顯而易見,他晚上總到我辦公室里來讀我寫的東西!他在門邊聽到了我的聲音,到我進門時,他正拎起廢紙簍,對我說他覺得應當替我收拾一下東西。他馬上就離開了房間。我什么話也沒說,只知道自己正因憤怒和滿足而顫抖。他能有正當理由是一個奇跡,一種令人難堪的安慰。 他下一次來敲我的門時,我早把房門反鎖上了。我聽得出他的腳步聲和他那表示親昵的哄騙式敲門聲。我繼續(xù)大力地敲著字,不過也時不時停手,這樣他就會知道,我已經(jīng)聽到他的敲門聲了。他喊我的名字,好像我在捉弄他似的;我緊閉著嘴不應答。跟以往一樣,莫名出現(xiàn)的內(nèi)疚感使我困擾,但我還是繼續(xù)打字。那天我發(fā)現(xiàn)花盆里植物根部周圍的土壤已經(jīng)干了,我也沒去管它。 我對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毫無準備。我發(fā)現(xiàn)在我房門上貼著一張便條,上面說要是我能去一趟馬利先生的辦公室,他將十分感激。我立馬就去了,打算讓這事就此收尾。他坐在桌旁,周身隱約顯露出他的威嚴。他遠遠地看著我,仿佛他現(xiàn)在不得不以一種全新的和極不贊成的消極眼光來看待我似的,好像他表現(xiàn)出尷尬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我。他以一種相當做作的不情愿的語調(diào)開了口,他說他在答應租給我這間辦公室時就已經(jīng)知道我是一個作家。 “這一點并沒有使我擔心,雖然我早就聽說過許多關于作家和藝術家的事,這類人在我看來可不算催人上進的。你當然知道我指的是哪類事。” 這話聽起來真新鮮;我想象不出這樣說下去會導向什么結果。 “那時候你到我這兒來說,馬利先生,我想要個地方寫點東西。我相信了你。我把辦公室租給了你。我并沒有向你提任何問題。我就是這種人??赡愕弥溃以阶聊ミ@件事,說實在的, 我就越覺得奇怪。” “你奇怪什么?”我問。 “還有,你本人的態(tài)度也并沒有讓我放心。你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拒不開門。這可不是人的正常行為。沒有事情要隱瞞的人不會這樣。特別是對于像您這樣自稱有丈夫和孩子的年輕女人來說,整天在打字機的嗒嗒響聲中消磨時光,就更不正常了?!?/br> “但我并不以為——” 他抬起手,擺出一副寬宏大量的樣子?!艾F(xiàn)在我只要求你對我開誠布公,我認為我的要求并不過分,要是你利用那間辦公室干什么別的事,或者在不該由你使用這間辦公室的任何時間里過來,在這兒會見你的朋友或隨便什么人——”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還有一件事,你自稱是一個作家。老實說,我讀過的書可不算少,但我從沒見過署你名字的出版物?;蛟S你是用別的名字來寫作的吧?!?/br> “不是?!蔽艺f?!澳呛?,我并不懷疑,有些作家的名字我確實沒聽說過,”他和藹可親地說,“這事就到這里。不過,你必須用名譽向我擔保,你在辦公室里絕不會再做什么騙人的事,或行為不端的事——” 不知為何,我遲遲未大動肝火,他蠢到令我難以置信,連心中的怒火都被堵住了。我當時只知道站起身,穿過大廳,任他在身后叫囂,然后鎖上了房門。我想,我無論如何得離開這兒??墒牵任以谧约旱姆块g里坐定之后,看著擺在面前的工作,我又想起我是多么喜歡這間辦公室,我在這里工作得多好。于是我決定不讓他把我逼走。畢竟,我感到我們之間的這場斗爭已經(jīng)陷入僵局。我可以拒不開門,不去理睬他的那些便條,見面時不跟他說話。我的房租是預付的,如果現(xiàn)在就走,很可能是拿不回退款的。我決定不去理會。為了防止他偷看我的書稿,我每天晚上都把稿子帶回家去?,F(xiàn)在看來,即使采取這樣的預防措施也有損了我的尊嚴。就算他偷看了又有什么關系?這跟老鼠在黑夜里從我的手稿上驚惶地跑來跑去有什么兩樣? 自此以后,我好幾次在房門上見到他的便條。我本不想去看,可又次次都看。他的指責變得越來越具體了。說他聽到了我房間里的聲音。說我的行為妨礙了他妻子下午的小憩。(其實除了周末外,我下午從不到這兒來。)還說在垃圾箱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威士忌酒瓶。 我對那個按摩師的有關傳說深表懷疑??吹今R利先生一生中的傳奇故事是怎樣被編造出來的,讓我感到不適。 隨著便條的內(nèi)容變得越來越惡毒,我們也就不再見面了。有一兩次我走進大廳時,看見他那穿著厚運動衫的駝背消失了。我們的關系漸漸變成了某種完全是幻想的東西。他寫便條指責我跟“五號”里的人過往密切。這是附近的一家咖啡館,我想他提及它是為了含沙射影。我覺得今后不會再發(fā)生什么了;便條肯定會繼續(xù)寫下去,而內(nèi)容也一定會越來越荒誕,所以對我來說也就會越來越不起作用。 在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大約十一點鐘,他來敲我的房門。我剛進辦公室,脫下外套,把水壺放到電爐上。 這回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另一張面孔,一張冷漠而變了形的面孔,由于抓到了犯罪證據(jù),它欣喜得露出了陰森森的冷光。 “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跟我到大廳來一下。”他激動地說。 我跟著他去了。盥洗室里的燈亮著。這是專供我一人使用的盥洗室,但他從沒給過我鑰匙,所以盥洗室的門總是開著。他在門前停住,推開房門,低垂著眼,站在那里,謹慎地呼著氣。 “你看,這是誰干的?”他問,聲音聽上去充滿了悲痛。抽水馬桶上和洗手盆上的墻面都涂滿了畫和點評,就是你在海灘的公廁和日趨敗落的小城鎮(zhèn)的市鎮(zhèn)廳廁所里常常見到的那一類東西,而我就是在那種小城鎮(zhèn)里長大的。跟我們通常看到的一樣,它們都是用口紅完成的。我認為頭天晚上準有人來過這里,很可能是那些星期六晚上總到鬧市區(qū)游蕩閑逛的流氓干的。 “這扇門早就應當上鎖的,”我冷靜而鎮(zhèn)定地說,好像這樣就可以使自己置身事外,“真是一團糟。” “說得對。依我看,這可全是些不堪入目的臟話。對你的朋友來說這也許只是個玩笑,對我可不是。更別提那些畫作了,一大早,打開房門一眼就能看到這些玩意兒真好?!?/br> 我說:“我相信口紅是可以被洗刷掉的。” “我真慶幸沒讓我太太看見這樣的東西??蓜e讓一個有良好教養(yǎng)的女人為這些東西心神不寧?,F(xiàn)在你干嗎不讓你的朋友們拿著水桶和刷子上這兒來舉行一次聚會呢?我倒真想見識一下有這種幽默感的人?!?/br> 我轉(zhuǎn)身離開,他吃力地趕到我的前頭。 “在我家墻上怎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裝飾品,這還不是明擺著的事?!?/br> “你要是指這件事跟我有關,”我用極不耐煩的口吻直截了當?shù)卣f,“那你一定是瘋了。” “那么這些東西又是從哪兒來的呢?這是誰的廁所?呃,誰的?” “這廁所根本就沒有鑰匙,誰都能進來。說不定昨晚我回家以后,鄰街的孩子來這里干的,我怎么知道?” “真是丟人啊,把什么事都推到孩子們身上,分明是大人腐蝕了他們。你該好好反省一下這件事。有法律在嘛,禁止淫穢的言語及行為的法律。我想它同樣適用于此類事件和文學領域?!?/br> 我迄今還記得,為了控制住自己,我第一次有意識地深呼吸了。我真想殺了他。我還記得他的臉看上去是多么松弛和惡心,他的眼睛都快合上了,鼻孔張得大大的,只因嗅到了得理不饒人和勝利的宜人氣息。如果沒有發(fā)生這件蠢事,他本來輸定了??墒撬螳@全勝。即使在這凱旋一刻,他可能還是從我臉上看出了某種使他氣餒的東西,所以向墻邊退了過去,開始說什么他實際上并不真的認為這類事是我本人干的,多半是我的一些朋友——我走進自己的房間,甩上了房門。 茶壺正發(fā)出可怕的聲響,壺里的水都快煮干了。我把它從爐子上搶下來,拔掉電爐的插座。我在那里站了一會兒,憤怒到幾乎窒息。等到這陣痙攣過去,我做了我必須做的事情。我把打字機和稿紙放到椅子上,收起折疊桌。我使勁擰緊速溶咖啡罐蓋,把它和黃茶缸還有茶匙一起塞進我把它們裝來的袋子里,那袋子還折疊著放在書架上。我幼稚地想報復那盆植物,它就放在我房間的角落里,擺在那里的還有那把花哨的茶壺、廢紙簍、靠墊,以及——我都忘了——一個小小的塑料卷筆刀,擱在那盆植物的后面。 就在我拿著東西朝汽車走去時,馬利太太走了過來。自從我們第一次見面以來,我很少見到她。她看上去似乎并不怎么心煩意亂,反倒顯得溫順而通情達理。 “他躺下了,”她說,“他有點反常?!?/br> 她拿著里面裝有咖啡罐和茶缸的那個口袋,顯得這樣鎮(zhèn)靜,我的怒氣漸散,被一種有趣的沮喪心情所取代。 我尚未找到另一間辦公室。我打算過一陣子再試試,眼下就算了。至少得等到我腦海里那幅清晰的畫面消退后再說,盡管我實際上從沒見到過這樣的畫面:馬利先生手拿抹布和刷子,拎著一桶肥皂水,正在笨手笨腳地——故意裝得笨手笨腳地洗刷著廁所的墻面,他費力地屈著背,懊惱地喘著氣,心里還在編造著另一個不知為何永遠無法圓滿的關于背信棄義的荒唐故事。與此同時,我在這里遣詞造句,認為擺脫他是我的權利。 本文摘編自